她愛海隻愛海的驚濤駭浪,愛青草僅僅愛青草遍生於廢墟之間。
她自以為在屋子裡可以高枕無憂,殊不知墻壁上已經出現瞭裂縫。
擁抱不過是一個習慣而已,就像吃瞭單調的晚餐之後,猜得到的那一道單調的點心一樣。
夏爾談起話來,像一條人行道一樣平淡無奇;他的想法,也和穿著普通衣服的過路人一樣,引不起別人的興趣;笑聲,更不會使人浮想聯翩。
結婚以前,自以為就有瞭愛情,可是,婚後卻不見愛情生出的幸福。歡愉、激情、陶醉,這些當初在書本中讀來的美好字眼,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麼呢?她渴望答案。
她又看見田莊、泥濘的池塘、穿著工人服的父親在蘋果樹下;她也看見自己,像往常一樣,在牛奶棚把瓦盆裡的乳皮揭掉。她的過去生活,雖然像在眼前一樣,但也完全消逝於現在的燈紅酒綠之中,她幾乎不相信自己這樣生活過。
在經歷瞭悲痛的場面後,人們往往會產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感。
可是你會忘瞭我的,就像忘卻一個影子。
生活越親近,心卻離得越遠。
剩下的世間生活她也不知在哪瞭,就像不存在一樣,而且事物越接近日常生活,她也越怕去想。眼邊的一切,無論是沉悶的田野,愚蠢的小資產階級,庸俗的存在,她都覺得是世間的特例,一種她不走運,偶然遇見的特殊情況,然而離開現實,浩渺無邊,就是廣闊的幸福和熱情。
她愛大海,隻是為瞭海上的洶湧波濤;她愛草地,隻是因為青草點綴瞭斷壁殘垣。
她睜大一雙絕望的眼睛,觀看她生活的寂寞。她像沉瞭船的水手一樣,在霧蒙蒙的天邊,遙遙尋找白帆的蹤影。
大會開完,群眾散去;現在,演說詞讀過瞭,人人回到原來地位,又開始瞭舊生活:主子謾罵下人,下人鞭打牲畜;得獎的牲畜,犄角上漠不關心地拉著綠冠,又回槽頭去瞭。
可是她呀,生活好似天窗朝北的閣樓那樣冷,而煩惱就像默不作聲的蜘蛛,在暗地拉絲結網,爬過她的心的每個角落。
怎麼!難道你不知道,有的人沒有一刻不深陷在苦惱之中?他們一時需要夢想,一時需要行動,一時需要最純潔的熱情,一時需要最瘋狂的歡樂,人間就是在熙熙攘攘的社會裡過著百般的荒唐、怪誕的生活。
他認為,掩飾貧乏感情的誇張言辭,聽的時候應該大打折扣。這就是說,空洞的比喻往往不可能表達心靈裡豐富的感情。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欲望、想法和痛苦不折不扣地表達出來!人類的語言就像一口破鍋,我們想敲出悅耳的聲音,感動星宿,卻隻引得狗熊跳舞。
他反責備自己不該忘瞭艾瑪,仿佛他的思想隻屬於這個女人,一刻不思量,就等於偷瞭她的東西一樣。
愛情對她來說,應該突然而來,光彩奪目,好像從天而降的暴風驟雨,橫掃人生,震撼人心,像狂風掃落葉一般,把人的意志連根拔起,把心靈投入萬丈深淵。
他的主顧多得嚇人,當局不敢得罪他,輿論包庇他。他到底得到瞭十字勛章。
她故意認真地說著這些話,她心裡充滿瞭被誘惑的愉快,卻又必須防止被他誘惑,連自己也不曉得該不該認真。他(賴昂)的手畏畏縮縮,試著撫摸她;眼裡充滿憐惜,她望著年輕人,輕輕把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推開。
她的知心話也許想對一個什麼人說。可是這種不安的心情,捉摸不定,雲一樣變幻,風一樣旋轉,怎麼出口呢?她不知道怎麼去描述,也沒有機會和膽量去說。
其實她比哪個在幸福窩裡的婦女差呢?她在渥比薩爾,也見過幾個公爵夫人來的,腰身比她粗苯,舉止比她粗俗;她恨上帝不公道,頭頂住墻哭;她歆羨動亂的生涯、戴假面具的晚會、聞所未聞的歡娛、一切她應當擁有但沒有擁有的瘋狂愛情。
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:有時候看書,模模糊糊,遇見你也有過的想法,或者人影幢幢,遇見一個來自遠方的形象,就好像你最入微細膩的感情陳列出來一樣。
啊!他走瞭,她的生命的唯一的歡樂、唯一可能實現的幸福!幸福當前,她怎麼就不抓住!眼看幸福遠揚,為什麼就不伸出雙手,雙膝跪下,一把揪牢?她詛咒自己沒有向賴昂表示愛情;她想念他的嘴唇。她恨不得追上他,撲倒在他懷裡,對他說:“是我,我是你的!“可是愛瑪想到重重的困難,又疑慮瞭,她一起懊惱之心,欲望因而越發活躍瞭。
假如夏爾是一個有心的人,假如他會察言觀色,假如他的眼睛能夠接觸到她的思想,哪怕隻有一次,那她也會覺得,千言萬語就會立刻源源不斷地從她心頭湧出來,好像用手一搖墻邊的果樹,熟透的果子就會紛紛落下一樣。可是,他們生活上越接近,心理上的距離反倒越來越遠瞭。
細長的水草成片地倒伏在流水裡,隨水浮動,好像沒人梳理的綠頭發,攤開在一片清澈之中。
陽光穿過板縫落在石板地上,成瞭一道一道又細又長的條紋,碰到傢具就會折斷,又在天花板上搖曳。桌上,幾隻蒼蠅在用過的玻璃杯裡往上爬,一掉到杯底剩下的蘋果酒裡,就嗡嗡亂叫。從煙囪投下來的亮光,照在爐裡的煙灰上,看起來毛茸茸的,冷卻的灰燼也變成淺藍色的瞭。艾瑪在窗子和爐灶之間縫東西;她沒有披圍巾,看得見她裸露的肩膀上冒出的小汗珠。
他覺得自己活像一所搬空的房子,好不淒涼。
他(羅道爾弗)覺得愛瑪仿佛退到遙遠的過去,好像是他們被他剛才的決心隔得老遠。
在一個解凍的日子,院子裡的樹皮滲水瞭;房頂上的雪也融化瞭。她站在門檻上,把陽傘拿來,並且撐開。陽傘是閃色綢子的,陽光可以通過,閃爍的反光照亮瞭她面部白凈的皮膚。天氣乍暖,她在傘下微笑,聽得見水珠點點滴滴落在繃緊的波紋綢傘上。
大膽的欲望不買怯懦行為的帳,出於一種天真的矯飾,他把不準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種允許他愛她的權利。
我想去巴黎,我想去死。
生活淒涼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頂樓,而煩悶卻是一隻默默無聞的蜘蛛,正在她內心各個黑暗的角落裡結網。
她不理解自己這麼聰明,怎麼又做錯瞭事?再說,她怎麼會天差地錯,癡心妄想,她的一生就這樣一而再,再而三地白白犧牲?她想起她愛好奢華的種種本能、她心靈上享受不到的種種東西、猥賤的婚姻和傢庭生活、像受傷的燕子跌進泥淖似的綺夢、一切向往的、一切放棄的、一切可能得到的!為什麼她得不到,為什麼?
然而她在靈魂深處一直期待著發生意外。她睜大一雙絕望的眼睛,看著她寂寞的生活好像沉瞭船的水手一樣,在霧蒙蒙的天邊,遙遙尋找白帆的蹤影。她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機會,哪有一股風把她送到岸邊,是劃子還是三層甲板大船,滿載憂慮還是幸福。但是每天早晨,她醒過來,盼望馬上實現幻想,細聽種種響聲,一骨碌跳下床,納悶怎麼還不見來,隨著西落的夕陽心情沉落,她又向往明天。
大藝術傢糟蹋起身體來,就好比兩頭燒的蠟燭。
啊!真是人生如夢!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追求,一切都是虛假的!每個微笑都掩藏著一個無聊的哈欠;每個歡樂都掩藏著一個詛咒;每種興趣都掩藏著厭惡;最甜蜜的吻在嘴唇上留下的,隻不過是對更強烈的快感無法實現的渴望。
每一個微笑背後都有一個厭倦的哈欠。
他表示的感情成瞭例行公事;他連吻她也有一定的時間。擁抱不過是一個習慣而已,就像吃瞭單調的晚餐之後,猜得到的那一道單調的點心一樣。